这篇文章第一版写在17年6月，记录了我对隐私研究的困惑。改改停停，每隔一阵都有新的想法，写了大半年。
我从小在寄宿学校过集体生活长大，并不关心隐私。很长时间，我觉得隐私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，毕竟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人挣扎于温饱。angry bird这个app是否从我的手机里获取了gps信息，对我并没有那么大吸引力。但是jason最感兴趣的是隐私研究。为了向导师表忠心，我读了非常多隐私有关的书籍和论文，试图说服自己隐私研究的意义。
今天的中国，大家也开始关心信息隐私。知乎里，个人隐私是否会随着互联网的发展而逐渐消失以至不存在？ 这个问题有1万多个关注，一百万的浏览量。最高赞，Manolo 的回答，很合我心意。
信息隐私和传统意义的隐私并不一样。传统隐私更多是一个社交概念，隐私和偷窥是人性的博弈。弗洛伊德说，每个人潜意识中都有偷窥他人的欲望。我个人最喜欢 Daniel Solove 从人性和社会学对隐私的解释。
Society is fraught with conflict and friction. Privacy is the relief from a range of kinds of social friction.
人类简史里描述八卦这件事如何让人类发生认知革命，成为社会性动物。但是这种虚构故事的能力和社会关系交叉，会带来很多摩擦。隐私可以缓解这种摩擦。所以隐私不仅仅避免尴尬，它让社会更加稳定。
但信息隐私并不一样，它有社会学的成分在，但我相信更多是经济学的。
今天信息隐私的经济学问题还没有爆发，所以媒体为了吸引注意力，更多时候还是在讨论社会学成分。
12年福布斯有一个影响很大的报道: Target可以比少女的爸爸更早知道未成年少女怀孕。因为孕妇在孕期会买很多特定的商品，如钙片，锌片，没有气味的乳液等等。Target通过统计购买记录，手动发现了25种产品和购买者是否怀孕有联系。甚至可以通过购买的商品，判断孕妇怀孕多久，因为怀孕不同时期购买的商品也是不一样的。
这个例子是数据库应用的扩展，也是这一波大数据热潮的开始。在那之前，最有名的案例是沃尔玛发现买尿布的人经常一起买啤酒。美国的青年男性一般喜欢周五晚上去酒吧喝啤酒。但是刚有小孩以后，因为小孩的压力，这些人就不能去酒吧了。所以，他们逛超市买尿布时，就会买一些啤酒回家喝。后来超市把尿布放在啤酒专柜旁边，啤酒的销量也因此提高。
Target这个新闻当时引起很大争议，因为未成年少女怀孕是一个敏感话题。类似的新闻有很多。今年上半年，Facebook被发现允许广告商通过个人的情感状态来推送广告。Facebook有一个研究，发现通过分析青少年更新的文字可以判断他们心情是否低落，是否自我怀疑。他们将这一部分内容写进了他们市场部门给广告商的宣传册。
大部分隐私有关的媒体报道都是一些敏感话题开始的，或者名人的敏感资料泄漏。这些报道让我对隐私很困惑。
- 我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，我的隐私重要么？密码学里描述相对安全，是指 如果破解一则消息所需要的成本(计算机、人力、电能等等)远远超过这则消息本身本身的价值，那么我们就可以认为这个加密是安全的。类似的，偷取我这么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的隐私，比如盗取我的邮箱账号，应该会亏本吧。
我并不希望信息隐私总是和这些敏感话题纠缠在一起。并不是因为这些特例，信息隐私才重要。假如预测的不是怀孕，而是便秘，这不影响信息隐私的重要性。
回到Target这个故事上，这个故事的上下文要比那个题目更加有意思。Target是美国排名第二的零售商(第一是沃尔玛)，但很多顾客去Target都只买某一类产品，比如文具或者小电器。Target期望成为一个一站式的购物商场，希望大家无论是买文具，买菜，买电子产品，买服装，都去他们那买。
很多社会学和经济学研究都发现，当一个家庭有第一个小孩的时候，因为第一次当爸爸妈妈，全家会非常手忙脚乱，所以这个家庭的消费习惯会经历一次巨大的变化。Target之所以去判断怀孕，就是希望能够利用好这个机会来修正大家对Target的印象。当Target发现这个家庭有孕妇，他们就会给这个家庭寄特别设计的产品目录，告诉他们，我们不仅仅卖文具，我们还卖尿布，卖食物，卖婴儿服饰，等等。
如果我们把这些步骤分开来看:
- Target 通过用户的会员卡来收集用户的购买行为。
- Target 分析收集的数据来建立一些机器学习模型，并给用户打各种标签，如怀孕。
- Target 内部部门合作，将分析以后的结果分享给市场部门。
- Target 市场部门向打了“怀孕” 标签的用户，发特别的产品目录。
- 寄送产品目录的过程有可能被其他人看到了，例如目录不小心记错到了邻居那里。如果这个产品目录设计得太过明显，邻居可能因此猜到怀孕的事实。
- 因为这段时间用户消费行为非常容易受影响，可能有一部分人一生的消费行为被改变了。
在今天的环境下，1-4已经无法避免，第5步是尴尬的成分，但真正让我不安的是第6点。这一套连续技利用了我情感上最脆弱的时候控制我的行为。就像derren在the push里面用各种心理学技巧去控制一个自以为独立的人去杀人。
过去一年，我一直试图销售这套理论给我身边的人，但并没有成功。大部分认为这件事并没有任何问题。
- 有说 Target在为我做个性化推荐，这是为了帮助我。
- 也有说，今天的整个广告系统和市场营销，甚至品牌建设，就是带着操纵人的目的的。但大家都愿意接受。
这让我很沮丧，我隐约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。而且那怕这个问题在这个时间点还是一个萌芽，但是在可见的时间范围内，会变得越来越重要。随着技术的进步，垄断地位的公司可以通过算法大规模地控制普通人生活。
AI的本质是大规模的自动决策，很多过去不能实现的精准打击在未来都会成为现实。今天的品牌营销不能针对个人，都是针对一个大的群体。广告营销不能指哪打哪，但AI是可以的。今年有一个关于uber动态定价策略的报道。Uber发现用户手机电量比较低的时候，大家更愿意接受高动态定价。这个价格歧视和下雨天打的费上涨并不一样。用一个更夸张的例子，假如我有足够的技术精准到一个人，然后我知道他过年一定要回家，我能不能垄断他所有的机票火车票价钱，把价钱设到他愿意承担的上限？
What Stays in Vegas 讲述了一个更加真实的故事。凯撒娱乐是拉斯维加斯一家赌场公司，CEO是一个哈佛大学的教授，他们的主要客户定位在小额玩家身上。这家公司建立了一套非常完善的信息系统，知道每个客户的收入，职业，教育背景，以及过去的赌博行为。利用这些信息，他们知道每个人对于输钱的痛点。
痛点指一个人如果输了那么多钱，心里的负罪感会让他们离开赌场很久都不愿意回来。假如一个人的痛点是3000美金，当他输了这么多钱，这个赌场在几个月内都会丢失掉这个客户。但是如果他只输了2900就收手了，他依然很难过，但是下个星期他又会到赌场里来。这样对赌场而言是更有利的。所以赌场当发现一个客户接近于痛点的时候，就会想办法让顾客暂时离开赌桌，比如提供一个免费食物，或者免费show的门票。
因为种种原因，互联网是免费的。但今天，我们已经可以看到，这个免费的结构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。我常常在想，如果我们有机会回到40年前，再设计一次互联网的经济模型，我们能不能有更好的选择。
信息是很难被定价，但并不应该免费。我非常喜欢0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“The Lemons Market Theory”。那篇论文解释了一个人买了一辆新车，第二天转手卖掉就要承受一个价钱损失的原因。因为对于买车的人而言，他不知道在第一天的晚上发生了什么，这里有一个信息不对称。价钱损失中的一部分就是用来支付这个信息不对称。
今天，所有的手机app都在拼命地收集数据。在国内有很多人在快递周围捡单子，大批量收购电话号码进行集中交易。而这些数据是以完全免费的形式从个人手里流出去。所有的数据都在疯狂地流向各个公司，而几乎没有信息从公司流向个人。以今天的条件，也几乎不可能让一个企业站出来和用户平等交易，或者买个人数据。
而我的研究就是希望通过开发机器学习的解释模型，让用户知道这些公司究竟收集了什么数据，并且会用这些数据做什么，最终使信息从公司流向个人，让信息流更加对称。
希望ubicomp爸爸给我一个minor revision。:-)
最后结尾引用偶像illah nourbakhsh在robotic ethics里的slide:
